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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担当即照亮

世宾

一、存在主义痛苦而绝望的人生

当我们开始谈论某些理想和方向，我们同时很有必要承担起另一个责任——即萨特在他那篇杰出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提到的：“只要我承担责任，我就非得同时把别人的自由当作自己的自由追求不可。”①关于自由这一观点，它必须溶入到我们思想的血液里，如果失去了它，这世界只剩下自己的理想和方向，那就必然会滑向专制主义泥潭。也即是说，当我们在谈论梦想时，指的是我们自己内心的追求和渴望，而没有对别人的生活选择横加干涉的意思。但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指出他们留下的遗憾。从某个角度看，我们是有限的理想主义者，在不干涉他人自由选择的基础上，我们希望看到世界被照亮的一刻，而不是堕入茫茫的麻木和绝望之中。
存在主义曾经不断被指责为专事描绘卑鄙、下流和肮脏的事情；被指责为鼓励人们采取无所作为的绝望人生态度；被基督教方面指责为对人类事业的真实性和严肃性的不信任态度。②这些看法，可能与存在主义失去对上帝信仰之后，回到无依无靠的人生困境之中，没有方向，没有明天，有的只是挣扎和绝望的事实有关。但我相信，正如萨特所认为的，“存在主义是乐观的，而不是悲观的。”它们是建立在“痛苦”和“绝望”之上的乐观，因为存在主义十分强调自身的意志和行动，有行动就有希望。然而，因为存在主义在行动之上失去了方向感——无论是来自宗教信仰或者道德祈求——也就使大多数人生失去了被照亮的可能。但是，我们必须再次强调，存在主义者的选择合法性是不容置疑的，这也是我们谈论梦想、完整性写作的出发点。
完整性写作就是在存在主义基础之上的对方向感也可称谓梦想的指认、吸纳，使生命在行动中获得被照亮的可能。
在谈论完整性之前，我们重新回到对存在主义，特别是海德格尔和萨特的无神论者的存在主义的认识上。我们是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因此雅斯贝斯KarlJaspers，1883－1969年和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Marcel的基督教存在主义不能成为我们的背景。存在主义认为人生是痛苦和绝望的。“痛苦”的根源在于“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承担责任时，他完全意识到不但为自己的将来作了选择，而且通过这一行动同时成了全人类作出抉择的立法者——在这样一个时刻，人是无法摆脱那种整个的和重大的责任感的。”①而“绝望”源于“我们只能把自己所有的依靠限制在自己意志的范围之内，或者在我们的行为行得通后许多可能性之内。”②因为存在主义建立在人的有限性上，而又无法肯定某些可能使人类获得拯救的途径，因此无论他们承担或者行动，都永远难以做到超越。虽然萨特一再声明“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上帝存在不存在；人类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但事实他们被失望包裹着，他们无法“重新找到自己”，他们只找到一个荒诞的世界如《墙》，萨特。是彻底的怀疑斩断了存在主义的去路，因此便使他们对人生生出痛苦绝望之感。但必须承认，他们的痛苦和绝望是产生于一个大心灵的。他们负责任，却背负了整个人类的重大缺陷，整个人类的有限性。
对西方人来说，上帝离他们而去所留下的巨大空茫，是他们在现代深感无力的根本原因。他们这种痛苦被克尔凯戈尔称为“亚伯拉罕的痛苦”。亚伯拉罕听到一个天使的声音，要他牺牲自己的儿子。但亚伯拉罕无法证明那个声音就是天使，他也无法证明自己就是亚伯拉罕。这是一个现代亚伯拉罕的故事。在《旧约》的《创世纪》中，亚伯拉罕是一个听从上帝***的人，他把自己的独生子以撒献在准备焚祭的柴火上，他的行动感动了上帝，使他的儿子免于献祭，同时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当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之后，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不能再获得任何有关上帝、天使的印证。一个基督徒在平安夜的祈祷后回到家中，他在睡梦中见到了“上帝”——一个慈祥的老头——来到了他的床前，但他无法证明，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就是上帝。他为什么不是你的祖父或者他曾经在路上遇见的某个人呢也许根本就是他头脑中的幻觉。所以，现代西方便陷入了一种六神无主的荒诞里面，或者就像存在主义一样，必须承担这种状况产生的痛苦。
对于中国人来说，无论是儒家的出世，或者佛教的救苦救难以及老庄的遁世哲学，他们身心的依归地都可能最终会安放在与山林有关的大自然里面。儒家的历代出世者最终都以回到自然中结束，那些在仕途上如鱼得水者，早已身心分裂。陶渊明要等他到了南山，才有了身心的幽然。但工业文明发展之后，城市的垃圾和工厂的烟囱已使他们蔽身的自然千疮百孔，他们呼吸到的空气中已布满现代的尘埃。一个藏在丽江画画的人，他画布上五颜六色的小桥、流水、人家真的就是大自然吗他不知道他画中的每一个拐角处都有吆喝的叫卖声和用金钱买来的片刻安逸以及随后的“又一搏”。或者，我们可以对自然避而不谈，而把泛政治化生存当成一个庞然大物来挑战对于中国人来说，它的确摆在我们面前已有很长时间，但它将永远这样摆着吗它是我们的全部吗不是的，它不会构成我们生活的全部，而且，康德曾经从伦理学角度告诉我们：“永远不要把另一个人当作手段，而要当作目的。”对于政治，我们也不要只当成手段，不然我们最终只会成为工具。那些把泛政治化生存当成风车去战斗的人，①他们将不知他们的行动会把自己带向哪里。当商业主义开始盛行之时，他们最终会不知不觉淹没在物质的洪流里而同流合污，无法自拔。
那么，我们将往何处走去，才不至于陷入虚妄、策略或无是无非的泥潭这是一个艰难的问题，原来我们把它交给了上帝和道德家，但现在他们不是“死了”就是给我们自己“枪毙了”。萨特说：“谁能够证明我有资格，根据我自己的选择，把我关于人的概念强行加给人类呢我将永远找不到任何证据；没有任何迹象会使我相信是如此。”②这一来，我们就只能靠自己的判断了。但是，纵使最终的审判者不再存在，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随心所欲或者放任自流，某些原则——譬如诚实原则、正义原则，以及人道原则、进步原则——必须支配着我们的生活；某些先天的权利——譬如人权——必须被无条件拥有。1776年，美国总统杰斐逊在起草《独立宣言》时强调：“我们视下列各点，为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生而具有造物主赋予的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力……”他认为这些权利是天然的，不是产生于社会，也不需要任何社会付予。他的思想与我们所提的准则是对应的。当我们确认了这些基本准则以后，便可以回到我们的人生选择上，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对错或是非的划分，而是你内心的***。它深深植根于你生存的土壤——你的教育和成长背景，以及你的气质和可能的瞬时的决断。有了这些准则，我们的抉择便不会与真理离得太远。
在我们人类生存的现实中，矛盾无处不在，它严重地影响着我们的抉择。这就是存在主义形容的痛苦。例如一个人十分爱着自己的妻子，但他在夫妻的性生活上又得不到满足，这时性欲折磨得他坐立不安，忠诚和生命力构成了二难选择。他该怎么办呢我们的道德家提倡禁欲；我们国家的性学家提倡手淫，但我不知道一个人一生都靠手淫解决问题会是怎样一种人格，不知道全国或全世界的人得不到满足都来手淫会是怎样一个景象。那些说夫妻间互相交流，互想办法解决的说法，我看只是说说而已。抉择的痛苦便摆在面临这种困境的人的面前。这时，海德格尔提出了“听任”，意思是什么呢我们还是再来听听萨特的解答：“意思只是说上帝不存在，并且必须把上帝不存在的后果一直推衍到底。存在主义强烈地反对某种类型的世俗道德论，因为它企图花最少的力气将上帝压抑下去。”③我想这种“听任”所导致的痛苦对那些忠实自己内心的人来说是共同拥有。在人类的无数选择中，我们总会陷于道德或者正义之类的争议中，而且没有谁能真正做出仲裁。我们的观众只是喜欢凭自己的喜好或者自身的利益评头品足。我们自己也常常在一件事情必须作出抉择面前，不知怎样做才算得有勇气，选择哪条路才算是艰苦。是忠诚，还是生命力，更符合我们内心的渴望，更使我们能获得健康和尊严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能说了算。还是让我们记住康德的告诫，“不要把另一个人当手段，而要当作目的。”
但至此，存在主义的“痛苦”和“绝望”还是化不开。我们清楚我们的有限性和必死性，无论科学如何发展，我们多有雄心壮志，但我们注定无法战胜时间和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我们那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只是我们胆怯的安慰。我的意思不是要停止那些动作，我们人类已习惯了折腾。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什么不默认这一事实并享受它呢有时候，我想假如我们能不死并知道所有真理，那才可怕和茫然呢！到时候我们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总是有人在悲观地问，“我能做什么我只能这样做，但总有人认为不行。”为什么我们不能反过来说：“我终于把这件事办了，虽然它办得可能不是最好。”后者的回答使我们豁然开朗。这个道理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有限性，而世界是无限的，在与世界的交往中，我们所能获得的片刻的休息和驻足，都是巨大的安慰，它使我们获得了宁静。

二、担当即照亮

但关于完整性的理解，我可能还得再花些口舌。完整性是不否认人的选择自由的，因为它从来不打算扮演上帝或他的代言人。我们来看看一件事情：上世纪50、60年代，在西方世界兴起了嬉皮士运动，他们穿着花哨的衣服到处流浪，他们吸毒、性放纵。在他们的运动之中，也产生了涂鸦艺术和以金斯堡为主的“嚎叫”派或叫“垮掉的一代”。如果我们不是以社会学角度认为他们是反抗资本主义腐朽或虚伪生活的急先锋，把他们的行为和艺术当作一种策略看待的话，我们可以按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认为他们选择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目的，即他们自身的本质。那我们能怎样评价他们的生活这种评判肯定不是以道德为标准的，而是以“生命的可能”为衡量准则的。我们知道，嬉皮士运动最终导致了爱滋病的爆发①和嬉皮士运动的销声匿迹。现在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选择最终导致了生命萎缩，肉体和心灵受到重大的损伤。假如他们愿意承担这一行为的所有后果，他的行为是无可指摘的。但我们所渴望的生命是开阔的、坚定的，在我们按照严格的存在主义哲学的自由抉择的过程中，肯定有一条道路是通向这里。我们不是称这里就是天堂，不是一朝得到就永世拥有，而是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强调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抉择，直至生命的终结。
如果说存在主义在提出“听任”并“承担”的行动的思想中，有什么不够周全，或留下可指责的地方的话，就是在承担的过程没有提出方向。当然他们也不相信方向。但我们所说的方向并不是上帝的方向，而是产生于存在主义“抉择”和“承担”之上的方向。
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Nerude，1904－1973年一生与斗争与贫困的人们在一起，他从来不回避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他获得智利和全世界人民的尊敬。当然，我不会以此认为他是万能的，但我认为他的“抉择”和“承担”使他的生命获得宽阔和坚定。我们来看他的一首诗《再也没有什么了》：

为了在大地上重新创造光明，
我已和真理融为一体。

我愿成为一个普通人，像一棵禾苗——
我没有把斗争回避。

但在这里，我同我所爱的在一起，
同我曾失去的孤独在一起：

我没有休息，同这些岩石并肩站在一起，
在我的沉默中，大海动荡不息。
马德菊　译

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聂鲁达在他当时错综复杂，以及人生的许多可能中，他没有选择去为当权者服务；或者逃到自己的小天地为自己的得失斤斤计较，并哭丧着脸说着自己的忧伤；或者为自己在无可奈何的世道面前哀气叹气；或者大而无当地找点儿小噱头把模棱两可的现实嘲讽一番。他没有这样干，他选择了“我愿成为一个普通人，像一株禾苗，——/我没有把斗争回避。//但在这里，我同我所爱的在一起，/同我曾失去的孤独在一起”他的选择也就是他“听任”他内心的***的结果，当然他也必须担当他自己以后的命运。存在主义者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也即是一个人必须行动之后，在他自由选择之后，才能成为他自己。聂鲁达的选择，成就了一个没有畏惧、坚定的聂鲁达。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他们的选择可能跟聂鲁达不一样，正是这种不一样使他们不是聂鲁达。聂鲁达的选择与担当，使他获得了这样的境界：“我没有休息，同这些岩石并肩站在一起，/在我的沉默中，大海动荡不息。”他的担当使他的人生变得像岩石一样坚定，他的内心呼应了动荡不息的大海。对于聂鲁达来说，担当即是照亮。而不是像存在主义者一样“承担产生了痛苦和绝望”。
那么人类如何在担当的过程能获得坚定而不是“痛苦”和“绝望”呢从人生的悲剧性角度来说，我们清楚在抉择的过程中，存在主义产生的哲学上的“痛苦”和“绝望”还是依然存在的。但我们不希望深陷其中，我们希望通过向上的抉择，通过不断的歌唱来超越“痛苦”和绝望感，甚至希望它们有一天在我们的世界中消失。这是可能的。在那些杰出的抒情诗人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绝望”之中，但完整性写作的理想就是对这种人的有限性的默认，并在此基础上紧紧抓住可能因我们对责任的“担当”而可能闪现的“照亮”，并以诗歌凝固下来，为我们的生存在一个高于现实的层面上打开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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