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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论诗人的勇气

世宾


一、面对现实

在诗歌美学中，“勇气”一词与“力量”一词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力量”是诗歌文本所显露出来的一种美学品质，而“勇气”是诗人内心的精神诉求的体现，是他的精神价值在现实世界、现实生活中的担当和反抗。具有勇气的诗人就是姆拉多所说的“那个在渴求不可能的人”。也正是这些具有勇气的诗人，像普罗米修斯或西西弗斯，或像夸父一样，以个人的牺牲承担整个人类的命运，以个体的力量去对抗宇宙或历史的惯性，以此使人的形象在随波逐流或自身的麻痹的历史进程中复活。
在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勇气在诗人的心灵中所占据的位置是不尽相同的。由于西方更强调个人在整个人类历史中的价值，因此，勇气在那些具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身上积淀更深，更具有自觉的担当意识。而在中国，无论是孔子或老子，他们都把个体当成民族或自然中的一个因子，集体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在“外王内圣”的人格化追求之下，①真正的个体价值的创造和对历史命运的反抗的意识便显得较淡薄。当然，并不是说中国历史中，没有个体勇气显露的例子。在杜甫、范仲淹的文学中，我们便能发现他们作为个体在承担国家或民族的灾难时的勇气。但总体来说，对于个体价值的重视并没有化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血脉中，或者说，他们只把个体的价值置入民族或自然中。个体的、自我实现的价值在中国文化中稍纵即逝。有些文化，在某些民族的发展史中，就是无法生根。就像西方在苏格拉底时期便提出健康的社会生活的基础在于正义和尊重两种美德的结合，但在西方后来的文化发展中，由于过于关注正义及其延伸的自由、民主、法制等价值，而最终忽视尊重这一建立在人类整体、自然整体的“和”、“平等”观念之中的价值，这是西方现代性的矛盾症结所在。这可能是某种文化在特定时期因各自的文化偏重所导致的。从历史看，无论东西方都难以靠自己的文化逻辑达到自我超越。
在人类未来的社会生活中，我们有信心超越东西方的文化局限性，在东西文化的融合和取长补短中，为人类的生存打开一个开阔的空间。但由于人类的有限性，我们能去除谬误、偏见，却注定无法超越悖论性的黑暗：那内在的人性弱点和外在的自然法则；我们要在悖论中学会更坚定、宽阔的生活，就必须摒弃简单的非此即彼的选择，在更高更开阔的层面上承担起我们在悖论世界中的责任，以一种智慧的，而不是粗鲁或弱智的勇气去面对我们的生存；以一种具有自然意识和人类整体观念的，而不是某个人的或某个集团的勇气去面对我们的世界。
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中，永远存在着光明/黑暗、建设/破坏、欢乐/痛苦，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这一切与我们的生命相随相依，任何想取消一方的想法和行为都是荒谬的，在这个时刻，我们只有担当。是担当的勇气使人的形象在悖论的世界规则中活起来，并使人在悖论中越走越坚定，越走越宽阔。但对于因人类的谬误、偏见和软弱无力所导致的黑暗——如专制、罪恶、贫困，或过分的自尊，我们必须具有反抗的勇气。是勇气保存了世间的正义、良知，保证了人的尊严在黑暗时代的存在。在这个人被不断异化的破碎时代，无论来自政治、商业或随波逐流的大众诉求，都值得诗人警惕，它可能会把人类带到一种尊严无存的境地。那些具有超越日常规范和秩序的人，必须在一个更高更宽阔的层面，依靠批判的力量或“信”的力量，为人类未来美好的生活打开一个通道，为诗歌建造一个坚定、宽阔、没有障碍的世界。
那些具有梦想力量的诗人，由于他们所面对的世界不同，由于面对他们客观世界的态度不同，他们在承担或担当他们的责任时，在对世界诉说和表达他们的价值时，他们体现了二种不同的勇气：一种是“反抗的勇气”，它基于诗人对人类的谬误和偏见所造成的生存黑暗的抗争；一种是“担当的勇气”，它基于诗人对悖论世界的命运的自觉承担，这自觉承担可能会使诗人抵达一个丰盈的世界。
下面我们将详细分释这二种勇气的根源和它们所能打开的世界的开阔度。

二、反抗的勇气

埃塞俄比亚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连续两场大干旱，粮食大失收，饿死过几十万人。在美、英各西方国家，牛油、粮食堆积如山的上世纪末，大干旱可能是天灾，那么饿死几十万人就肯定是人祸。在埃塞俄比亚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这些受苦的人没有怨人尤天，他们把受苦当作上天对自己的罪过的惩罚；他们对上天的恩赐，充满感激，他们称雨为“神的眼泪”。“神的眼泪”的称谓，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大凄美。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美凝聚了一种活着的感激和赴死的决心的精神力量，但它的发生的根源却是因为误读，即对天灾人祸的原因的误读。他们把一切罪过由自己全部承担起来。
从历史和社会学角度，埃塞俄比亚的灾难有天灾的成份，但更重要是人祸。旱灾之年，政府武装与***武装战争不断。政府为了断绝***武装的供给，切断通往灾区的运输线，使无数饥民死亡。而西方政府的冷漠无情，在埃塞俄比亚人民遭受饥馑折磨之时，袖手旁观，也是导致大量饥民死亡的原因。对于人类来说，由于谬误和偏见和自身的人性弱点所导致的战争、灾难、饥馑在漫长的发展时期，无不无情地折磨着人类，并且时时变换着不同的面孔降临到人们的身边。对于谬误和偏见所导致的黑暗生活，如果人类不是愚蠢到打算自我毁灭，人类应该有信心有智慧来摒弃和去除这种黑暗。
在农业时代，人类在自然中求生存，他们对于自然的敬畏是他们感情生活和日常生活的重点。但工业文明之后，由于人类的谬误和偏见所导致的黑暗更日益严重地降临到人类头上，到第一、二次世界大战和东西方冷战时期，这种黑暗达到无处不在的地步。人类的颂歌终于不得不把重身转移到对这种现实的批判和揭露上来。虽然这黑暗无处不在地统治着人类，但勇敢的知识分子们从未在这种残酷的力量面前畏葸不前，他们富有责任感地挑起了对黑暗反抗的大任。从欧洲到美国、从俄罗斯到中国，从殖民地非洲到被改造的南美洲，无不有一群知识分子在严肃地思考着民族的命运、人类的命运，并以此为精神动力去抗击他置身其中的黑暗。在他们当中，诞生了无数的人类精神大师和人类有尊严地活着的楷模。
白银时代俄罗斯知识分子是这方面的代表。从沙皇时期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俄罗斯知识分子在错综复杂的社会背景下，形成了一套独立的知识分子传统。在拙作《***在新向度上的诗歌写作》中，我批判中国当代诗坛的软弱性，回顾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中国在现代之后，从未建立过一个类似于俄罗斯的没有被政治笼罩过的文化传统，那种不被政治左右的独立而有尊严的价值判断、行为选择。俄罗斯这一根植在知识分子心灵中的传统使他们大部份人在纵使20年间屠杀了1000万人的斯大林时期也没有因此销声灭迹，在大片的喧哗中，我们依然能听到帕斯捷瓦纳克、曼德拉斯塔姆、索尔仁尼琴等人的声音——那仅是一个人正直而独立的声音。①

正是这种“一个人正直而独立的声音”，拯救了人类的形象，使人类在一个浊流滔滔的时代，不至于被洪流彻底淹没，它使“人”的声音在哑默无声的黑暗中响起，它使诗歌再次回到人间。俄罗斯哲学家尼•别尔嘉耶夫曾经叹息，“自19世纪以来，人类思想中的创造性果敢精神正在消失，人们思考的是关于存在，写的是关于存在，而不是在思考存在，写着存在。”②也许这是人类进入工业时代之后，由于过份物质化和欲望化造成的结果。人类已不在存在中，人类必须依靠回忆来抗拒现实的遗忘，必须依靠言说来重新探明存在的路径。而反抗，正是人类超越现实的规范，抵达远方的起点。
在伟大的诗学里面，也是反抗，是一个诗歌写作者取得“诗人”称谓的保证。所有的温顺、妥协都是野蛮的，由于它对苦难和制造苦难的根源视若不见，他最终也失去作为诗人的尊严。
反抗的勇气植根于诗人对人类对世界深深的爱，良知、正义、自由等价值是这爱的全部内容。在面对处处隐藏着黑暗阴影的现实，反抗的勇气表现为一种强烈的爱憎精神，对邪恶、谬误、偏见的憎恨和对弱者、被抛弃者、被遗忘者的爱、同情和惦念，是诗人的人格独立和有着不被任何利益集团所收买的价值选择，使他们不被威武所屈服、不被富贵所诱惑，无论在什么状况下，他们都立场坚定地表明了自己对事件或在历史进程中的态度。
对于杰出的诗人来说，他的立场、态度、价值选择永远是超乎个人、阶级、国家的，他只有站在全世界、全人类向着美好、幸福生活的方向上，才更具有终极意义和美感。虽然有时候这种选择也合乎局部的利益，但他不会成为局部利益不问是非的鼓吹者。正像美国那句名言“我热爱我的国家，但随时准备反对我的政府”一样，其中的内在逻辑和矛盾，是需要有智慧的勇敢者才能做出判断的。伊万•蒲宁是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诗人，他出生于破落的贵族家庭。在俄罗斯，从沙皇统治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俄罗斯的大地上炮声轰轰，到处是出卖、叛变、争执，人们用各种手段诉说着自己的利益。但蒲宁自始至终仅惦记着这个受尽磨难的祖国，他甚至可能是因为自己无法选择而深感痛苦。在《致祖国》一诗中，他表达了对祖国的热爱之情，也鞭挞了那些“厚颜无耻的儿子”。这“厚颜无耻的儿子”是谁蒲宁没有指出。他们可能不是指任何阵营，而是指那些为了自己的私利不顾祖国的兴亡的人。

祖国啊，他们嘲弄你，
他们都在把你挖苦，
嫌你如此简朴，土气，
骂你乌黑粗陋的木屋……

正像厚颜无耻的儿子
见到劳累、哀怯的母亲
在城里朋友们面前
为她的到来感到丢人，

以怜悯的笑容将她打量，
打量跋涉千里而来的母亲——
她为儿子省吃俭用，
贡献了自己的最后一文。
飞白　译

在这首诗中，反抗的勇气转化为对丑恶的鞭挞，对美好的歌颂。在伟大的诗人那里，这种精神是永驻的，它不会随着时过境迁而改变，它像大地的源泉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诗人，使诗人无论在任何环境下，都保持着警惕，时时准备向那些得势者投出用良知、正义制成的标枪。
如果这种发出毫不含糊的爱或恨的声音是响亮的反抗的话，那么像埃塞俄比亚那些无辜的人民的承受就是沉默的反抗。他们不去过问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来自哪里，他们甚至也不在自己的命运里叹息，他们只有在深深的沉默里体验“活着”的欢愉和不幸。在他们哑然无声的生活中，在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悲伤的目光里，作为被良知和正义唤醒的人，我们也能看见一种无声的反抗。他们不怨恨、不控诉，在他们的静默里，难道没有一种刺疼在震撼着人类的神经

在华师天桥一带，这些天
我总看见一个老太婆
看见她褴褛的衣衫和乱发
向行人伸出的犹豫的手
她的嘴念叨着，我辨别不出
她的口音和故乡

天黑了，她还没有回家的意思
她的摇晃，长长短短的咳嗽
并没有显示她未来的行踪
她的拐杖和肮脏的脚
街面上静下来之后，将和梦
一起消失在广州的立交桥底

而此时，趁着人来人往
再走多几个地方，说多几句好话
虽然她所获得的极少
世宾《乞讨者》

在这个以乞讨为生的老太婆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忧伤、愤懑，你也看不到因为跌落到这种地步便变得狭隘或患得患失的人生，她依然是坚定的。但又有谁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呢是谁造成了她的贫困呢她不想知道，也不去追问。但她的沉默难道对这有着缺憾的社会不构成鞭刺吗这首诗的美不是因为她的存在构成对社会的批判，而是展示了一个生命在贫困和人们的冷漠中，那坚定地没有哀怨地不屈地活着的生命状态。

三、担当的勇气

在1997年，从阅读里尔克的《秋日》一诗中，我开始意识到“勇气”对于一个诗人的心灵成长的重要性。惟有勇气打开之后，诗人才能超越一个日常个体的恩怨得失，才能在一个更宽阔的空间俯览人生的一举一动，并自觉地背负起自己在人世间、在社会上该承担的责任；它同时意味着诗人已超越从个体出发的“为赴新词强说愁”的狭隘的心胸、视野，已建立起一套不被日常秩序所规范的价值，并以此作为自身生命的意义去追求。无论诗人承受了什么样的命运，置身于何处，他的追求总是相同的，坚定的。
担当的勇气即意味着诗人已觉察了人类生存的荒谬性和悖论性，他们自觉地充当了牺牲品和替罪羊的角色，他们自觉地承担诗人在社会中因为与现实秩序相冲突所难于避免的悲剧命运。这种担当的勇气在杜甫身上表现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在范仲淹身上表现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把自己置身于天下人之中，把自己的命运和其它人连接在一起，并自觉地承担了属于人类的苦难，也即是说，诗人在所有人受苦的时候，他不愿意自己因侥幸而自我逃脱。
但在里尔克的《秋日》一诗中，我们还发现了一种更为开阔的勇气形式。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　译

在“秋日”这个万物成熟的季节，里尔克动用诗人在远古中作为祭司的力量，祈祷上苍给这人世间多一些光照，使万物的收成更丰盛，把更多的欢乐通过人们的双手送入他们的心田。但在这个时候，如果上苍需要祭品，诗人愿意把自己***，愿意承担牺牲品的所有不幸。
我们把人类遭受的苦难和不幸称为黑暗，这黑暗我们知道一部份是由于人类自身的谬误和偏见造成的，一部分是由于这世界天然的悖论性而使我们无法避免。面对这一层层的黑暗，诗人在这现实世界诉说着自己的美好愿望的勇气也被一层层揭开，我们逐渐看到一个纷繁的诗性世界。从对谬误性黑暗的反抗，到对苦难的承担，再到对丰盛世界的祭品角色的担当，我们可以看到一条人类更坚定、宽阔地活着的可行道路。它不是由神迹所敞开，也不是由“无为”带来，甚至也不是由“顿悟”所开启，而是由人类的品性、意志力和责任感所铺开。它必须由有限性的人历尽艰辛，去不断克服人性的弱点，自觉地用人类高峰时期的精神去面对世界。一个不是由神性所构造的，而是由人性所构造的具有永恒性的宽阔世界徐徐向我们敞开。这世界有点类似老子的“大道”世界，也有点类似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描绘的“理想国”，它被正义和尊重两种美德统治着。
但无论我们采取什么方式，用什么态度和精神在这世界生活，由于我们不具备神的无限性，因此我们会依然置身于一个悖论的世界中，也即是说，由谬误、偏见和人性弱点所造成的黑暗，我们能够清除，但对天然性的悖论，我们便只能承受，只是这种承受不是使人类变得逆来顺受或忍声吞气，而是会使人类变得伟大，不可战胜。
当体验到这种境界之后，人生便变得丰盈起来。那心灵开始打通世界万物的联系，每件事物无论贵贱都是平等的，它们有着自己的位置；人类的智慧通过发展，打通了梦想与现实的联系，他们消除了甚至是个体的荒谬性黑暗，承担了人类的悖论性黑暗。他们可以以有信、有幸的心灵在这世界上诉说着活着的惊奇和欣喜，诉说着生命的坚定和它所能达到的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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