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论诗歌中的力量世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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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论诗歌中的力量

世宾

一、力量的外在形式

“力量”作为一种美学品质在诗歌中十分重要。首先我们来体验一下力量的存在形式：它可以是一架飞机向下俯冲的冲击力；也可以是一辆重吨位汽车飞驰而来的撞击力；也可以是君王对世界的征服，这种力表现为外露的，来势凶猛的。还有一种力量是柔力，它没有外在的力量形式，或者说它的力量蕴藏在时间之中，它借助时间解除了障碍的武装，有时它比前者更显得有力。我们可以称它为弱者的力量，而前者我们可称之为强者的力量。弱者的力量表现为小草对石头的抵抗，对野火持之以恒的消解；表现为水滴对岩石的侵蚀，对大地的改造；表现为美女对英雄盔甲的舍下。我们本章所说的“力量”，无论它是以弱者的力量显示还是以强者的力量显示，都是从诗歌的本身透露出来的，也就是说，它必须基于诗人的精神力度，诗人内心的宽阔、坚毅和以此为源泉的在语言上的节节推进。这种推进形成了诗歌的节奏。那些大喊大叫的口号式句子是无法产生力量的，无论他是对着大海，还是“伟大领袖”的铁骑。可以说所有优秀的诗歌都潜藏着或大或小的力量。我们可以随便选一首诗来研究一下。1971年获诺贝尔奖的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Neruda1904－1973的《和她在一起》。

正因为时世艰辛，你要等着我，
让我们怀着希望去生活。

把你的纤细的小手给我：
让我们去攀登和经受
去感受和突破。

我们曾闯过荆棘之地，
屈身于石块堆砌的窝里，
我们又重新结成伴侣。

正因为岁月漫长，你要等着我：
带上一只篮子，你的铁锨、你的衣履。

我们现在要做的：
不仅是为了石竹与丁香，
也不是去寻找蜂糖。
需要用我们的手，
去冲刷，去放火，
看这险恶的世道是否敢
向这坚定的四只手和四只眼睛挑战。
陈光孚　译

这诗中的力量表现为一种弱者的力量。在“艰辛”和“险恶”的世道，只要我们俩能够相爱，能够在一起，虽然我们只有“一只篮子”、“铁锨”和“衣履”，只有“四只手”和“四只眼睛”，但也敢跟这世道对抗。这是一首斗争的诗歌，也是一首十分动人的爱情诗。它的力量附着在千千万万的人的身上、心上，它使这黑暗变得不再可怕，变得不是不可战胜。当然，诗歌还告诉我们，“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为了石竹和丁香/也不是去寻找蜂糖”这些日常的、私下所要的日常用品，也就是说，这一切的努力，并不是为了陷入平庸的日常生活，而是为了去“冲刷”和“放火”，去抵抗横行的世道。这是弱者我俩与强者险恶的世道的对抗。这就由表象力量的表达进入了诗意的抒写。
在中国的新诗写作群中，能够深切体现这种力量的诗人并不多。许多人更愿意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或俯首于政权，甘当“时代的传声筒”；或者抒写一点“多愁善感”的小情调；纵使战斗起来，面对现实，又表现出太多的无可奈何。这些诗人的根本问题是不知道作为他们自己的“个体心灵”是如何培养。现代文明之后，天才已不再存在，伟大的心灵需要依靠自我培养。他们必须清楚了解时代的真相，并确立心灵与时代的关系；在这个时代，我认为批判是打开心灵的惟一通道只有以此为立足点，推动心灵的完善，直到它变得坚定、开阔、没有障碍，再以它去面对时代，面对个体的日常。伟大的心灵不会沉溺于小打小闹，小恩小惠。多少人活了一辈子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在我国新诗领域，能自觉锻造大心灵的，我看到的只有穆旦和食指。穆旦的晚期作品明显体现了他追求大心灵力量的自觉，《冬日》一诗为例，他说：“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食指可以说一直也在实践这一思想，他的《相信未来》，以及后来在疯人院写的作品，最主要是后期的作品，这种自觉越强烈。
许多优秀诗人都曾或多或少地闪现过心灵的力量，但由于不自觉，许多都稍纵即逝，最终导致了他的诗歌的随波逐流。本文目的在于揭示力量潜藏的方式，以唤起诗人对力量的追寻的自觉。前面所谈的弱者的力量和强者的力量可以说是诗歌力量的外在形成，它体现于诗歌的表象之中。还有二种力量是内在的，它与外在这二种力量对应。个体诗人不同的气质和生存处境决定了不同的诗歌力量。

二、贫困的力量

在巴比伦花园历经战火、残破不堪的墙上刻着一首诗：

多谢命运对我的宠爱和诅咒
我已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天使还是魔鬼
是强大还是弱小
是英雄还是无赖
如果你以人类的名义把我毁灭
我只会无奈地叩谢命运对我的眷顾

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阿拉伯民族多个世纪以来的征战和遭受奴役的命运。在那诞生古老文明，盛产沙漠和石油的地方，引发了古代的征战和近现代的被奴役，那些生活在这片两河流域的人民，被统治者和外国列强欺诈压迫，他们的命运像荒漠一样忍受世代的苦难。通过这位不知名的诗人，我们看见安拉的子民在默默承担命运的“眷顾”——欢乐太少，而苦痛太多。由于外部势力——无论是统治者，还是外国列强——过于强大，他们对于这压力已失去了判断，也失去反抗方向，留给他们的只有承受。“如果你以人类的名义把我毁灭/我只会无奈地叩谢命运对我的眷顾”一句，道出了人生在强大势力面前所有的荒凉和无奈。但是，当一个人或一个民族默默地、像草根一样承受了所有的命运的时候，你会体验到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笼罩在这个人、这个民族的身上。它是能够对着屠刀不眨一下眼，对掉下的头颅不滴一滴泪的力量，这就是贫困的力量。它源于世俗世界的失败，它必须忍受着现实巨大的痛苦，它面对痛苦的不是下跪、不是呻吟、不是号啕大哭，或者自我解嘲，或者阿Q式的咒骂；它是默默地承受，并向它的命运走去。

我一直坚持自己活着
疾风与劲草使我在旷野上
活得更加宽阔

为什么一定要分清方向
为什么要带走许多
我不想带走许多
我需要的现在已不需要

光明和黄金
还有如梦的睡眠
是诗人说过的，一切
都是易碎的欢乐

我确实活得不错
是我知道路的尽头是水
水又怎样
我就这样趟过河去

这首诗叫《水又怎样》，作者东荡子。自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从贫困和一无所有中获得了诗的力量。从诗人急速的语言中，那种充满苦难和坎坷的人生道路快速呈现出来。在今天的中国，除生活在广大农村的农民，那些生活在城市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劳动，还是能获得一定的物质需要甚至是享受的。但诗人彻底放弃了这样，“光明和黄金”以及“如梦的睡眠”诗人都放弃了，他像那些苦行僧一样把自己放逐到一个贫瘠的地方，一个只有“疾风”和“劲草”的地方。诗人知道这一切才是人类生存的本质，他的自逐就是要追随整个人类的命运——承受自己的痛苦。而这痛苦，使诗人活得“更加宽阔”。在这里，与其说诗人是自愿被钉上十字架为人类赎罪的基督，不如说他是自我放逐以获得心灵拯救的佛教徒更准确。诗人说“我的确活得不错”，他彻底地放弃了世俗的价值判断，放弃了界线分明的得失。如果路的尽头是“水”，他也已化成一滴水。我们常说的“他已和一切事物融在一起”，他的确与贫困融在一起，他已成为打不败的“巨人”，因为他已没有“败”的可能。

三、丰盈的力量

与贫困中显示力量相呼应的是丰盈的力量。它们遥相呼应，共同构筑人类精神世界的高峰点，它们共同形成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宽度、忍度和强度。丰盈力量产生于诗人对被改造的现实世界的默认，它因为歌唱而能做到对苦难和黑暗的暂时无视，请注意，是暂时的无视，而不是受遮蔽或视若无睹，它是因诗人心灵的歌唱而被一种灵光照耀，这种灵光产生于自信而坚毅的心灵，它对世事洞明若观。
它的无视实际上是对苦难和黑暗的有力反击。西默斯•希尼SeamusHeaney在对萌芽于6、7世纪的爱尔兰的隐士诗的评论基本符合当代丰盈诗歌，他说当时的隐士诗“我们不是用事物的眼泪，而是用快乐、兴奋的眼睛和心灵去回应一切。我们更靠近诗中最初的世界，更靠近亚当纯真的眼睛和舌头，当他为生物命名的时候”。我认为具有丰盈力量的诗歌就是在现代文明中对被不断改头换面的现实和自然重新命名的努力，它与6、7世纪对大自然第一次命名的隐士诗不一样，它至少是第二次命名，是对改造或重建之后的现实命名。这种命名在现实中是十分艰难的，因为它需要一个具备“原初体验”的心灵，而现代之下的心灵都破碎不堪，它需要重新收拾、重组，因此它常常会在一首诗中重组起来之后，在现实面前又土塌瓦解。基于这种状况，它就要求诗人必须不断地锻造，甚至用一生的时间。我们来看看它可以是一种什么情形，它与古老的自然诗之间的差别。
再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恐惧
在春日早晨，我感到快乐
我双手光洁，身心轻松
风从田野吹过来，潮湿
有着泥土和蛙鸣的芬芳
我终于能觉察稻苗上
那层薄薄的暖暖的阳光
去年寒霜在我身上的刻痕
我没有留意，我的所有触觉
只有眼前一望无际的晴朗

这是世宾的一首叫《春日早晨》的诗。我们可以看到，它与“具有贫困力量”的诗歌一样，没有任何畏惧，这一点很重要，任何畏惧和无奈都会导致“丰盈”的欠缺。“再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恐惧”一句很重要，它是因为置身于“春日早晨”而没有恐惧，还是因为没有恐惧才能置身于“春日早晨”我认为必须先没有恐惧，如果身怀恐惧，他就无法意识、发现或体验这个“春日早晨”。事实上，丰盈诗歌是没有“贫困”感的，无论它置身什么状况里面，丰盛的物质生活也行，贫乏或者单一的物质生活也行，诗人对这一切都是敞开的，并吸纳这一切所给予的欢乐。诗人是以“更靠近亚当纯真的眼睛和舌头”与这世界交流的，它企图在现代的背景下回到与事物直接交流的渴望中去。
这一点，与古老的自然诗本质是一致的。古老的中国诗歌都是十分注重与自然的交往的，甚至许多古老的哲思和诗意都是靠未被开发的原始的山川、河流和未被污染的田野、茅舍所唤起的，它甚至不需要象征、隐喻，更不需要批判。我们随便举些例子，譬如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或者杜甫的：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领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意与其说是产生于心灵，不如说是产生于自然。那些诗人只是因为他敏感的心灵听到“乌啼”、“渔火”或者“黄鹂”、“万里船”的***，便诉诸于文字。于是，便产生了今日我们看见的诗歌。实际上，在那些没有产生文字的敏感的心灵中也有诗歌存生。在《诗经》产生之前，我们的祖先便有了诗歌，而那时还未有文字。“力量”一说也是在人类的诗意失去自然的依托之后才成为必要的。古典时代，当人类与自然直接交往时，所有的喜悦和忧伤都是自然而然的，美不是靠力量呈现，而是与自然的呼应。
但现代之后，诗意已不在山川和田野之间，人类的足迹、工业的污染和遍及空气之中的现代病菌已使原来的自然不再存在。这就使现代的诗意产生必须经由批判。产生丰盈力量的心灵，如果它与外界接触的“眼睛”和“舌头”无法发现和品尝出当代生活的苦难和异化的话，这心灵传达的信息便十分可疑。在古典的自然诗中，“去年寒霜在我身上的刻痕/我没有留意”这样烙在诗人心灵上的印痕不会很突出的。这一句也向我们透露了现代诗歌，不要说“具有贫困力量的诗歌”，就是具有“丰盈力量的诗歌”，也无法隐瞒受到伤害的事实。但具有丰盈力量的诗歌不沉溺于贫困，由于心灵的自信和热爱，使它纵使在空无一物的地方也能发出歌声。然而，它并不是对事实无视的。

第十二章 论诗歌中的力量 世宾

第十二章　论诗歌中的力量世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