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如何融入古典-谈卡瓦菲斯对现代诗的独特贡献-- 郑文斌

《现代性如何精细融入醇美的古典-谈卡瓦菲斯对现代诗的独特贡献》

中国汉语元诗研究所创始人 郑文斌 著
当今天我再看到他的诗的时候，我想是到了我应该写写他的时候了。卡瓦菲斯是一个我敬佩的杰出一流诗人，在世界现代诗歌史上占有独特而且极其重要的位置。他的成功吸引而且真正启发了一大批优秀的诗人：他是一个杰出而迷人甚至魅惑人的独特地优雅、智慧地轻讽人世、历史和生命本身的诗人。

我自己也曾一度为其卓越所俘获。当然，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他于我已是一个独特的一流诗人之一，而伟大诗人中则没有他的份。在现代诗歌中，他大约占有与艾略特、史蒂文斯相似或接近的份量与位置：独特的一流诗人，本质上没有或缺乏对伟大的真实、内在迫切的意愿、意志或干脆直接就是这样一种伟大的能力与本能。的确，伟大从来是一种卓绝的独一无二的更为深刻宏大的超天才，一般优秀诗人和杰出诗人生命中不能或无法真正产生并具有。这没有产生并具有的一流诗人中，就有此诗人，故他们只能成为一流诗人。

卡氏对现代诗歌影响之大，可以说他开启了现代诗歌的另一个真正而且深厚巨大的源头：如何将古典精神、情怀及素材融入真正具备十足的现代性的现代诗歌当中。应当说，他在这方面首先取得了巨大的完全的成功。与他相比，同样卓越的塞弗里斯等人的成功却没有达到他在融合时取得的完美的程度。对于我而言，环地中海的诗人均是一个典范诗人的迷梦，那里源源不断地出产着一个又一个神奇而无比自然的天然的诗人：一个卓越的天才的意大利、希腊、西班牙、葡萄牙诗人，让我的心弦奇异而美妙地颤动。

这就是现代主义诗歌巨头奥登，此人于现代诗歌中承前启后，是世界现代诗歌中继往开来的重要人物，为什么如此敬佩甚至崇敬卡瓦菲斯的内在原因：他从这位前辈那看到了现代主义诗歌承接历史遗产并创造出新的现代形式且达到真正的优雅智慧的全新启示。而粗鄙、粗糙、粗陋、甚至粗浅、粗野、粗俗恰恰正是现代主义诗歌面临的美学深渊和批评病诟。包括奥登自己的诗歌在内，确实，我们已很难在所谓的现代诗歌中找到古典诗歌中那样真正的卓越迷人的诗歌艺术享受，或至少已经削减了许多，大打了无数折扣。这一情形适用于19世纪以来的所有现代诗歌：它们似乎已经不再是美，而是强烈或令人不悦地把我们身心触动。

而卡瓦菲斯则在其诗中复兴了美好希腊古老的优雅、开放、民主、均衡的精神与艺术元素，他的诗让人获得了新的古典诗歌于现代性中新生的愉悦的智性与感性十分均衡且饱满的艺术享受，使你读之可久久回味，犹饮甘醇，微醉清薰而不至于迷失清醒而精确细微的高等心智。是的，我用的高等一词，或者可以改用优良一词，表达同一个意思：本质上，卡氏的艺术恰恰是古代智者谈话交流的艺术，是高雅、均衡、克制而蕴籍、流畅、清晰而又隐微精细、精致、精深的贵族的艺术。而这一精神内质体现在他的诗歌中，则造就了他本能的意识、趣味、措辞修辞的方法和技巧，及优雅迷人的古典高贵者的现代新文化智慧的智者绅士风度。因此多者结合，使其成功重生了古典艺术于现代诗歌当中。

应当说，这恰恰正是卡氏最成功、最天才、甚至最伟大可敬佩的诗歌成就，他在现代诗歌写作的基本方法上开拓出了一条新路，而他的许多令人把玩不已的优秀作品倒在其次。与他相比，杰出的佩索阿，也显得远远不够成熟，而永远一直在不停地来回探索之中。成熟，独特，形式及诗意上的完整甚至完美，正是卡瓦菲斯过人的区别于其他杰出诗人的卓越之处。我只在洛尔迦身上看到了这一可贵的天才素质，虽然以完全不同的更为活泼和神秘的形式。在同样的意义上，洛氏亦是可提供美的艺术享受的杰出诗人之一，他的重大意义尚未为人所真正认识。

为了让大家对卡氏的具体诗歌写作方法有个感性了解，下面让我们来一起读读我随便选出的他这两首小诗。

老头

卡瓦菲斯 著 非马 译

在嘈杂的酒吧里间
一个老头俯在桌上；
他面前有一份报纸，身边没有同伴。
在他可怜的晚年，
他沉思他很少享受的岁月
当他力壮，能言，风度翩翩。
他知道他老了许多；他感觉到，看到，
但年轻的日子似乎就像
昨天。多短促的时间，多短促的时间。
他默想智慧如何欺骗了他；
而他如何相信她——多傻！——
那骗子的谎言：“朋友。你有的是时间。”
他记起他抑制的冲动；牺牲了的
许多欢乐。每个失去的机会
此刻嘲笑他无知的谨慎。
但这么多的回想使老头
晕眩。俯在酒吧的桌上
他沉沉睡去。


墙

卡瓦菲斯 著 非马 译

没有体恤，没有怜悯，没有羞耻，
他们在我四周造墙，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不知所措。
我什么都不能想：这命运
咬噬著我的心——
外边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他们造墙时我竟浑然不觉！
我没听到他们，一点声响都没有。
神不知鬼不觉地
他们把我同外界隔绝。

很令人吃惊而常常被人所忽视的第一个特点是：这两首诗均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语言修辞及神奇的异想天开之处：他描述和述说的仅仅是一个深度展现在他面前的，充满精神性洞察的一个个真实、坚实的事实，即一个个充斥于现代生活中的真实的事物。当他要写出一首好诗时，他并不而且甚至拒绝乞灵于伪造式的异想天开和不具备真正的现实性的神奇之物。

同样令人吃惊而且也同样常常甚至彻底被人们所忽视的第二个特点是：此人在诉说自己意见、感觉、观察、体验、分析、思考、疑问，在描述自己眼前或心目中所见的事物的直接、坦率和无做作与无掩饰！一种惊人坦率但准确深刻、深入细致但空前得当且毫无遮蔽地透视的惊人成功的直接书写方式！这种方式曾为我所多年苦苦寻求追求：直接性，伟大的直接性，方可真正毫无损失而且无比真确自然地传达文字本身所能创造或指引的精细微妙意见或感受！而此人竟然在早于我七八十年前就如此写诗，而且获得成功！而且并不丝毫损伤其内在诗意的蕴籍丰富与天然地构建出来的立体结构即多个层次。
第三点令人吃惊且同样为人所不注意的惊人特点是：他竟然使用的是现代口语节奏，即自己真实地说话时所使用的语言、语气、语调、姿势、身体语言、辅助语言、整体感觉和氛围来写诗！

没有体恤，没有怜悯，没有羞耻，
他们在我四周造墙，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不知所措。
我什么都不能想：这命运
咬噬著我的心——
外边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他们造墙时我竟浑然不觉！
我没听到他们，一点声响都没有。

就是这样，没有任何歧义，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不清楚，没有任何语言或修辞带来的现代诡计，他，只是朝我们，或他想象存在的读者，如实，对如实，一丝一毫均分厘不差地对我们如此准确、真实、客观、冷静、理智、从容、精细地说出，他的真实处境、他的观察、他的隐秘而瞬间经受过了真实性检验过滤的一切体验。我想，大概很多他的研究者和崇拜、学习者，甚至都没有发现甚至稍微意识到他原来是在这样写诗吧，而这正是他最为卓越的独特才华。

其余的他的卓越之处，国内外已有多人论述，我不再做任何无意义的重复了。谢谢。此文到此写完。


2011年12月22日郑文斌于厦门。